盛夏的日头毒辣得能将钢筋晒出焦味,空气里浮着一层金属烧灼的腥气。林夏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尖蹭过安全帽边缘结块的灰尘,粗粝的触感让她皱了皱眉。工地北侧的基坑旁围着一圈黄色警戒带,在燥热的风里簌簌抖动,像一条濒死的蛇。死者仰面躺在未浇筑的水泥地基上,脖颈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暗红的血迹早已凝固在灰白色的砂石间,像一幅狰狞的泼墨画。几只绿头苍蝇在尸体上方盘旋,翅膀震动的嗡鸣声刺得人耳膜发痒。
"林工,救护车说路上堵了,还得半小时!"戴着橘色安全帽的年轻技术员小刘气喘吁吁跑来,手里的记录本被攥得卷了边,汗渍在纸页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斑块。林夏望着不远处窃窃私语的工人们,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她接手项目以来最严重的施工事故。家属的哭嚎声已经隐约从工地大门传来,混杂着保安焦躁的呵斥,像一根钢丝勒进神经。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三天前工程例会上老周拍桌子的模样。那人生前嗓门洪亮,总爱把安全规范挂在嘴边,此刻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讽刺地躺在自己日夜监工的地基上。
"让老张带人维持秩序,先把围观群众疏散。"她快速翻动事故报告,纸页在汗湿的掌心发出黏腻的摩擦声,油墨字迹被汗水晕开,模糊了"周志强,48岁,钢筋班组长"的字样。突然,一道阴影斜斜笼住她手中的文件,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后脑枕骨粉碎性骨折,但伤口边缘有二次撞击的痕迹。"低沉的男声贴着耳畔响起,惊得林夏猛地转身,鼻尖险些撞上来人线条利落的下颌。程帆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黑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腕骨上还沾着几点暗色污渍,像是某种化学试剂的残留。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却掩不住瞳仁里锋利的审视。林夏想起三天前商场炸弹事件里,这人也是这般鬼魅般出现,用解剖刀般精准的三言两语拆穿学生的恶作剧。当时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一截银色钢笔,笔帽上刻着模糊的德文——此刻那支笔正别在他胸前的口袋,笔尖泛着冷光。
"程法医怎么会在这里?"她稳住身形,刻意将语调压得平稳。
"市局接到报案,正巧我在附近做痕检培训。"程帆蹲下身,乳胶手套紧绷在修长的手指上,指尖悬在尸体太阳穴上方三厘米处,"看这里,颅骨凹陷形状呈弧形,不像坠落造成的钝器伤。"他忽然转头,漆黑的瞳仁里映出林夏微微放大的瞳孔,"介意我采集些样本吗?"
未等回答,男人已从随身工具箱取出镊子。林夏看着他捻起死者领口处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银色碎屑,对着阳光眯起眼:"氧化铝材质......和脚手架扣件的成分不符。"碎屑在他指间翻转,折射出细碎的冷光,像某种昆虫的甲壳。林夏突然想起上周材料科报失的精密仪器零件清单,喉咙发紧。那些失踪的氧化铝板材曾被老周私下质问过仓库管理员,两人在工棚外的争吵声甚至惊动了巡逻的保安。
远处突然传来铁桶翻倒的巨响,几个工人推搡着朝这边张望,安全帽下黝黑的面孔绷得死紧。林夏正要上前,腕间却传来不容抗拒的力道。程帆单手将她拽到身后,另一只手掀开警戒带:"劳驾让让。"他嗓音不高,却让躁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仿佛有冰锥刺破了沸水。林夏望着男人宽阔的肩背,忽然注意到他后颈处有道淡色疤痕,像新月隐没在衣领阴影里,随着肌肉起伏若隐若现。这让她想起三年前轰动全市的化工厂爆炸案报道——当时有位法医在废墟里连续工作36小时,被坠落的钢筋划伤后颈。
"林工!监控调出来了!"小刘举着平板挤过人群,屏幕边角还沾着水泥粉末。画面中死者老周独自从材料堆放区走向基坑,却在拐角处突然加速奔跑,脖颈前倾,右手死死捂在腹部,仿佛被什么追赶般纵身跃下。程帆按下暂停键,指尖划过屏幕某处:"注意他右手始终捂在腹部——人在自由坠落时会本能张开四肢保持平衡。"
法医忽然转身走向混凝土搅拌机,黑色皮鞋碾过散落的水泥袋,在控制面板缝隙间抽出一截染血的布条。林夏跟过去时,正看见他对着阳光展开布料——半枚带血的指纹赫然印在褶皱间,纹路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这不是老周的手套。"程帆将证物袋递过来时,小指不经意擦过林夏的手背。她触电般缩回手,却撞进男人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里,那眼神像手术刀划开皮肤,要将她每一丝颤动都钉在解剖台上。
远处雷声隐隐,积雨云正在天际线聚拢,将程帆的侧脸轮廓镀上一层铅灰色的光。他工具箱里的金属器械随着动作轻微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程法医,"林夏听见自己发紧的嗓音混在渐起的风里,"这案子......"
"不是意外。"程帆截断她的话,将工具箱咔嗒合上。一滴雨砸在林夏的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中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她握紧手中的证物袋,冰凉的塑料贴上掌心,却压不住胸腔里陌生的悸动——那枚指纹边缘的青色,分明是某种化学灼伤的痕迹。
基坑边缘,那片银色碎屑正在证物袋里折射出冷光,像暗夜中悄然睁开的兽瞳。三十米外的材料堆放区,半开着的铁皮柜门在风中吱呀摇晃,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氧化铝板材。而柜底缝隙间,一截断裂的尼龙绳正缓缓被雨水浸透,绳结处沾着与老周指甲缝里相同的暗红色泥浆——那是基坑底部特有的含铁黏土,昨夜暴雨后还未完全干涸。
林夏转身望向程帆消失的方向。雨幕中,男人的背影与三年前新闻照片里那个满身血污却挺直脊梁的身影重叠。她忽然意识到,老周指甲缝里的泥浆、氧化铝碎屑与化学灼伤的指纹,或许正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而网的中心,正是材料科那个永远挂着温和笑容的主任——上周他签字批准报废的氧化铝板材,此刻正在铁皮柜里泛着崭新的银光。